马颊河滋养着鲁西人。

　　马颊河偏爱乡村，因为他是黄河的儿子。他在河南濮阳成家，继承了黄河下游的波澜壮阔，也有着黄色的皮肤和高贵的质朴。到茌平境内更内敛起来，平静地将两岸的乡土囊括其中，一路低吼着，在鲁西的沙碱地上蜿蜒出父辈的模样。

　　土生土长的鲁西人与黄牛为伴，踩着牛的脚印将马颊河馈赠的沙碱地耕了又耙，耙了又耧，一年、十年、几百年的汗水都砸在这片土地上，把胶泥压实，把沙土浸湿，打坝，焚烧，掘地……传统的鲁西人身上渐渐有了牛劲，血液里流动着倔强；黄牛也渐通人性，耕作时从不哞喊，压低头，沉重的喘息和着反刍的茅草气将鼻栓两侧的汗水喷出。背着家的方向它走得慢，这时便甩开鞭子吆喝两声，但哪舍得真打？黄牛是鲁西人与土地沟通的语言。朝着家的方向黄牛走得快，便收收缰绳。一快一慢尽是倔强沉淀出的智慧。平衡，早已刻进了鲁西人的骨子，更渗透到脚下每寸土地的孕育中。

　　鲁西人与土地、河流走得最近，从土地里知晓了春生与夏长，从河流上学到了秋收与冬藏。86岁的宋家老人依旧守着自己在马颊河边的一块河沿地，几百个春天的清晨都抡起镢头，从高过头顶的地方庄严抡下，镢头嵌进土地，一抬，一压，往前一步挪，抽镢再次抡起，把笨拙的镢印刻在鲁西平原最原始的风貌上。

　　一声悠长的吆喝叫醒了村子。老人的大儿子决定卖掉黄牛时，老人急忙赶来。他已经熬成了村子里最受尊重且有话语权的长者。这次却没能阻止自己的儿子。

　　这已经是村里最后一头黄牛。它拉着犁从两千年前的画像砖上走来，用一个姿态俯首在土地上勾勒出万千山河，这一刻它真正走进了历史。掮客说买方也是乡下的，“借”回去是要好好饲养，指望做点农活。虽然这样说，宋家还是一天没开灶。对鲁西人来说，这不是习俗，牛的离开还没有上升到亲人离开所需要的隆重。“一里风刮十里地，在村里不只咱一家。”尘埃落定的那晚，老人没有指责儿子，反过来去安慰。他了解自己的儿子，就像了解这片土地上每一个过客的使命。

　　日子还是要过。

　　老人在一个午后，头上顶着打湿的头巾来到河沿地打理棉花秧。一棵棵摸过去，一个个杈掐下，手上忙不停，脚下笨拙地前移。农家活不图快，快也没用，是自己的庄稼，是一家也是千万家的公粮。这茬棉花是最后一季，县里引进了果树、养殖与大棚，技术员在河边窝棚里住下来了。

　　我在老人屋里见过他小儿子的照片，照片上的男人三十上下，清隽、阳光，正在鸡舍内将一把饲料洒向鸡群，鸡群涌向的地方，是他十几年的追寻。从这里，我又重新认识了这片氤氲着干燥沙土气的土地，它是沉默却又热烈。马颊河默然地在这经过，却带来了上游炽热的血液，河堤旁沿夕阳蜿蜒起伏着一列列大棚。

　　老人指着照片，很乐意讲述。清晨里鸡群扑棱翅膀啼鸣起的一团团尘土气，午后苹果园、桃林散发的一阵阵瓜果香，都在老人唇齿间缓慢而热烈地迸射着。老人很骄傲，为他的小儿子从这片土地上经营过，奋斗过。他倒是没提小儿子被选为技术指导员，到马颊河上游城市深造的事。他指着不远处空落的场院，说曾想在那给小儿子起新房。然后他爽朗地笑了，说小儿子偶尔回村，总能得到村里人客人般的待遇，他又笑着说也包括他。我也跟着笑了一声。但我不知道为什么笑，只是觉得老人很智慧。

　　再一个早上，唤醒村庄的是一阵阵汽车鸣笛。河外的人慕名来看河，河边的人大多搬出去住在了人工湖畔。

　　来看河的人，甩好钓竿后第二道工序便是数沿河仅有的几户房子，他们好奇地打听村里所剩住户的高寿，推算村子离遗址还能撑几年。一拨又一拨的垂钓者将消息往第二天传。宋家老人，我在垂钓者口中从没听到过。确实，他是众多鲁西人中的一个，在我的拜访中他就是那么的寻常，在他的土地上更是最普通的过客。

　　岸上，马达声早已盖住了瓜果香，土地大多都租给了村里年轻有机械的。说是年轻，也都是五十往六十上爬的人。宋家大儿子守着自己与老人沿河的土地撑过一段时间，但最终还是把它们从播种到收割都交给了马达。

　　鲁西人离土地远了，离河流也远了。

　　我打听到他们在人工湖畔的新居，沿河驱车赶到。原来人工湖是马颊河顺势抖出的肚子。霞光正流泻，夏夜的风顺着马颊河来到湖边，带来白天的倦怠，还有隐隐的沙土气。

　　湖东是新居，偏南是广场。园林灯越显越亮，广场舞的节拍也越来越清晰。我也忍不住踩着鼓点往里走了两步，就有人招手让我跟着队伍一起舞动。管他相识不相识，来了就得跳，不跳就再招呼你。跳就跳吧，也进两步回一步地摆腰肢、甩胳膊，脸上自然绷不住笑。这里像是抖出了所有的鲁西人，每个人脸上都盈着笑，笑得那样清亮，顺意……

　　原来，鲁西人早就找到了一种新的栖居方式。

　　鲁西的沙碱地上没有山丘与低谷，马颊河悠然地顺着古老的堤坝摆动腰肢，在那个笑声沉醉的夜里，更加顺势而悠远。

　　简评：喜欢这样的文字。看似平实却饱蘸深情。农村的变化不止是民居的变迁，更是新老两代农村人生活观念的更新。